旅客站在道德高地去批評本地人的時候，難道就不覺得涼？＠Pazu薯伯伯
近年聽來西藏旅遊人士投訴最多，就是所謂的商業化行為，甚麼都要錢。有旅客跟我說，在八廓街拍照時，被人拒絕，甚至要求付錢，然後就感嘆一句：「西藏人不再純樸！」
旅客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傲慢，來西藏的遊客當中，這種情況更為明顯。讓人費解的是，旅客拿起相機，就覺得當地人有義務及責任讓他們拍照。有次我跟西藏朋友在大昭寺外磕長頭，一名漢地（注一）遊客在朝拜者當中穿插，拍了我們的照片（好吧，他應該是拍我藏族朋友的照片，因為她是位美女）。旁邊其實有個告示，寫明不能對朝拜者拍照，但遊客不理會。我走上前勸他離開，他一面不屑，照樣去拍，後來找保安過來，擾嚷良久才走。
我見過有西藏的老人家被拍照時，說不要拍，對方還是繼續，像蒼蠅一樣，後來老人家跟對方說一句要錢，旅客立即乖乖放下相機。旅客對「拍照收費」的規定可以無限放大，上綱上線。扎什倫布寺裡寫著「拍攝視頻700元人民幣」，旅客大可說寺廟貪錢，僧人斂財，但我很不同意這種解釋。我去過西藏無數寺廟，有些地方較為偏遠，也許數月才有外地人前往一次。殿內拍照前，問準僧人批準，從沒被要求付費。
在香火鼎盛的寺廟，朝拜者多，遊客也多。現在所有旅客必備相機，沒帶相機的旅客反成異類。如果寺廟隨便讓人拍照，後果會如何呢？我可以想像得到，拍攝者阻塞通道，並在昏暗的環境連環發出閃光。不要說是寺廟，我在自己經營的咖啡館，也特別寫明拍照是可以，但不能用閃光燈。部份旅客對閃光燈有奇特的迷戀，甚至在拍攝天上銀河時也會使用。
來西藏的遊客，大多是由漢地而來，得罪講一句，漢地旅客給人印象，就是不守規矩，有些甚至覺得自己是大爺，恩主心態特濃，超難侍候。如果寺廟只是單單注明「嚴禁拍照」，真的能停止這些人的拍照行為嗎？客觀一點去說，你覺得對著一群不知規矩為何物的旅客，到底是「嚴禁拍照」有用，還是「攝影費用700元」更湊效呢？
我不知道多少旅客為拍照而付錢，但估計寫明攝影費用，就能為寺廟及朝拜者減去不少麻煩。有一點想說，寺廟其實對真正的朝拜者，還是很通融。例如拉薩至高無上的大昭寺裡供奉著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，雖然寺廟規定嚴禁攝影，但若有朝拜者拍攝，出家人還是容許的，最多只會上前勸說快點拍完不要阻塞通道而已。出家人大概知道，遠道而來的朝佛者，來拉薩不易，朝拜者大概只是想拍個照片珍而重之帶回家鄉，讓鄉親父老姨媽姑姐看看。
說到旅客在西藏時拍照遇到的問題，又不得不說兩個地方：納木措湖及羊卓雍措湖（注二）。有旅客投訴，在此二地拍攝之時，遭遇胡亂收費，例如在甘巴拉山口拍了一隻滿頭彩帶的氂牛，村民立馬上來要錢；拍了一個村民自立的「羊卓雍措」石碑，也被要求交費。而且收費頗不透明，隨意調整，開天殺價，態度惡劣，常有爭執。
以上這一段文字中提到的情況，當然有損西藏形象，但我更有興趣探究的，是這種情況的成因。印象之中，在西藏只有兩個地方濫收拍攝費用，而且也是數年前才開始。這兩個地方的共同特徵，都是可以從拉薩參加一天團就能到的景點，也就是說，兩湖的民風，最易受旅客改變。
西藏人對不同地區的人，都會有一些既定印象。例如說康巴人勇武，安多人睿智，但對「納木措人」或「羊卓雍措人」，則從來就沒有甚麼說法。對此二地的村民有看法的人，只有旅客；反過來說，這兩地人的某些性格特質，也許只是針對遊客。遇到這種情況時，除了保護好自己錢財，旅客其實更應反思一下，旅遊人士給當地帶來何種影響。
當然，反思永遠是很累的工作，與其花精力去反思，不如簡單地把收錢的行為，說成是「商業化」，但這樣對自身去理解世界，又有何幫助？旅客可以肆意大罵西藏，「去風景區的洗手間也是要收費」，把西藏說成是「拍任何照片都要錢的攝影聖地」，把這些收費說成是全區商業化，人民不再純樸。
有些旅客不想承認一點，但你去外地旅行，看到本地人對你的反應，或多或少都是由之前旅客和本地人互動的過程下塑造下來的結果。旅客總覺得自己是個獨立個體，認為別人都應該要獨立去看待你，但你在別人眼中，其實就是「那些遊客」的組成部份。
批評別人之時，同時讓自己站在道德高地，自我感覺當然良好，但當我站在4450公尺上的羊湖之畔也覺寒冷，旅客經常站在道德高地，難道就不覺涼？旅客回到自己的老家，難道對別國旅客就只有無私奉獻？
「風景區的洗手間」為甚麼要收費？因為別人要管理該廁所，你可以說臭說髒，但別人還是要花精力去建廁所。
「在湖邊拍攝動物照片」為甚麼要收費？因為別人要餵養動物，要把動物拉到湖邊去服務遊客。
「拍攝景點名字石碑」為甚麼要收費？我假設這個石碑真的是村民所立，那他的用意如果真的想要拍攝的人付費，那你不想給錢，就不要拍了。
「小孩被拍照後」為甚麼貪糖果，你就得問自己，除了糖果，還有甚麼去讓小孩子快樂？
如果你想完全避免在羊卓雍措湖及納木措湖的濫收情況，最簡單就是，去到湖邊，只拍天空和湖水吧。上天把湖水及雲彩帶到這世上，這就真是免費。如果真的要拍攝人物，先學會尊重，尊重可以帶你跨過很多障礙。
說實在的，一塊石碑、一隻突兀出現的動物，又有何美感可言？花錢騎上氂牛拍照，又是否真有必要？必要與否，每人價值觀及審美觀不同，但如果真的很想拍照，先問明價錢，還有一點，必須強調：不要抱著蒙混過關不用付錢的心態，始終別人沒有必要義務服侍你的。當旅客批評西藏一些拍攝時所遭遇的「商業化」行為時，你不妨對比一下自身在老家時對待外地遊客的行為，你就會明白，其實西藏人已經很包容了。
有時我甚至覺得，也許是太包容，太慷慨了。
注一：漢地，泛指內地，但其實也包括香港。香港人說中國人不守規矩，像大爺，但其實在西藏，我有時也遇到更像大爺更難服侍的香港遊客。
注二：納木措及羊卓雍措中的「措」，即藏語「湖泊」之意。有些旅客很執著說「納木措湖」的叫法是錯誤，說是因為「措」即「湖」，他們認為「納木措湖」即「納木湖湖」的意思，屬重複。我不同意，因為這裡寫的是漢字，而非གནམ་མཚོ་，在漢語裡「措」只是音譯，沒有湖的意思，在後面不加湖字，別人也不一定知道納木措就是個湖，但若果說「納木湖」，又跟本地習慣略有不同。這種情況還適用在甘巴拉山口，其實「拉」就是山口之意。
注三：本文標題，改自英國電視劇《唐頓莊園》第六季第一集（Downtown Abbey）裡的Violet Crawley（Maggie Smith飾）說的一句話，原文為：Does it ever get cold on the moral high ground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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