悠閒頌 In Praise of Idleness

4小時狂想:羅素悠閒頌香港版@余振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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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5年,羅素(Bertrand Russell 1872-1970)的《悠閒頌》(In Praise of Idleness)面世,裏面主張人類每天只應工作4小時,剩下大量的閒暇來幹自己喜愛的事。這個當時被認為是廢話的「4仔主義」,今時今日仍然是妄想痴心。

4小時工作和亞洲國際都會的大鐘齒輪磨而不合,因為她同時要追貼許許多多別人的鐘,使自己的鐘永遠都陷於調較狀態。無論是低、中、高幹,大班、細班甚至是未夠班,是左議右議或者是順風議;不論是務實務虛,「政經」與「不政經」的會議,用今日流行「傾清楚責任先做」的邏輯來推斷,每日4小時是不足以讓每位與會人仕「傾」盡所有的。另一方面,對普羅打工仔和貧苦大眾來講,4除了「死死聲」不好意頭之外,最重要是4個少少工時就能夠養活自己甚至一家四口,絕對是匪夷所思。

羅素這條4的代數怎樣計得通無人知曉,但他擁抱全人類同工同酬的浪漫情懷就不用多問。活在從來只有權貴鞭策蟻民勞動的單向時代,羅素是萬萬想不到,現在竟然進化成蟻民每日自動獻身上演殘酷一叮式的自作孽,而且會自我感覺良好的。爭櫈仔遊戲之所以流行於現代社會,全靠「家教」、「校規」和「傳說」的通力合作,催眠「沒有背景」的一代代人,以競爭為手段,出人頭地為理想,由細到大不斷學爬,信奉階梯的盡頭就是六星級皇朝會所的入口。但假如去做一個普查,問問香港人,會否想要一個全民同酬工作4小時,其餘時間只要奉公守法,就可以各自各精彩的新生活世界,結果可能會不一樣。

床頭的電子鐘顯示着0559四個數字,我伸手輕按了響鬧掣一下,免得把鄰居都弄醒。天只有絲絲的藍光,我伸一伸手腳,除了仍有隱隱的肌肉酸軟感之外,其餘的都是舒爽和暢快。自從特首頓悟並宣佈要推行「息勞運動:全港工作4小時」以來,我幾乎每晚都和朋友到大學學跳舞,華爾芝、探戈、Cha Cha…有時一跳就是4句鐘,運動量大增。

我倒了一杯暖水,擠進半個檸檬汁,隨隨便便地喝完。做過一點點伸展運動和梳洗,門外噗的一聲,我知道一定是林仔了。我開門見他正在整理着放了紅白藍大膠袋的行李車,和他打了個招呼,他枱一枱頭,笑得見牙不見眼,還走近我面前問:「係咪好白呀?」他指他那副牙。我點頭同意,他再得戚地說:「我睇書學,兩個禮拜就漂白晒,聽日星期四去法團1俱樂部,我開班。」我笑着答好,他就轉身拖着車並一邊吹着口哨朝防煙門走去,我這時才發現他黃色T-shirt背後寫着黑色的毛筆字:有林仔,就有報紙睇!

近來每個人都好像變得很有生氣,生活就是經常都有過癮的人和事發生。人人都喜歡交朋結友,開班、搞活動又有Blog,好不熱鬧。人多了接觸反而少了磨擦。

我跟着cookbook做成了法式Quiche和Rosemary Tea,很滿足地吃完這份早餐,望一望鐘經已是0930了。我興致勃勃地去街角那間叫伊甸園的書店咖啡室逛逛,順便將幾本近來讀完的小說放到裏面的Barter Corner,去換一些意大利的cookbook回家,再大顯身手。說起這個店主也真令人羨慕,她叫Carmen,畢業於香港大學醫學院,幹了幾年公立醫院急症和內科,因為病人太多,經常感到吃力不討好,於是就轉行。教過鋼琴又寫東西,時常夢想開一間特色的咖啡室或者書店,不過以當時的舖租來說,開成的機會很微。直到那個運動宣佈開始,很多人都放棄了買樓換樓,錢就用來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和做喜歡的事情。樓價一天一天的跌,於是Carmen就承租了這個舖位,將兩個夢想變成一個事實。記得第一次和她談起來,她說現在所有人都賺同樣的時薪,再沒有為錢幹自己不喜歡的工作這回事了,仍然留在醫院的舊同事都笑她是否和特首很熟,知道了內幕就離開,還嚷着要來咖啡店幫手做義工。我放低了帶來的幾部小書,發覺書架上有一大叠很簇新的Wallpaper2和過百本設計專論,「全部都是一位陳先生昨天捐出來的。」Carmen說着走過來,遞給我一張精美的傳單,上面印着「回歸生活:設計伊甸園」。「陳先生是教設計的大學教授,他住在附近,想在社區發起一些反樸歸真的設計教育,於是走來和我商量借地方。我說反樸歸真真好,就一口答應無限量供應咖啡!」Carmen天真的笑着說。

的確,整個城市在那個運動開展以來,一切都變得從容,壓逼少了民間自發的活力一日日壯大。就拿大學來說,很多都變得開放靈活,掉棄了一切爭國際排名的包袱,當然嚇跑了不少大名鼎鼎的高薪教授和校長啦,但留下來的都是真正熱心追求學問和教學的人。現在教授喜歡教什麽就教什麽,好像我經常去的舞蹈班就分別有物理、工程和傳播的教授來當導師。現在這位陳教授還搞起「外展」來,真的有點古希臘哲人在坊間思辯講學的味道。「對啊!你也是搞設計的,如果想的話,大可以介紹你和他好好認識。」Carmen說時眼睛發亮。我想也沒想就答:「那就拜託啦!」陳教授的書和雜誌我看得津津有味,一邊幻想着那個「設計伊甸園」的種種美好。忽然嗅到強烈醉人的咖啡焦香,我自動自覺放低書本走到counter前面。Carmen興奮地介紹她的咖啡豆最新「炒作」,滔滔不絕地說給我知那些複雜的步驟和技術問題。我坐到高櫈上說:「那就給我來杯Grande Size的———『甘生甘世』吧!」她聽罷哈哈大笑,轉身就去磨豆。「不如叫『甘地』啦,帶點革命味道。」她端給我那杯「杰」作時半開玩笑地說,然後又問:「有沒有時間?試一下我今早做的蟹肉牛油果沙律。」我望一望牆上那個Retro風格的鐘:1200,今天當中班3,還有不少時間,就爽快地答應。她一邊做沙律一邊和我閒談,期間提到一齣正在上映的熱門電影。Carmen煞有介事地說她一天裏面看了三次,如果不是因為雙眼太乾太澀,還會再看多一次。事關每看完一次就解決了上一次產生出來的焦慮,但又同時牽動更多情緒。我故意說:「真長『戲』!」然後吃了一口沙律。她正色地回應:「是『戲如人生』才對!你快去看啊!我敢打賭你也有同感。」我說:「考慮考慮。」其實我也是戲痴一名,曾經有過一段掃戲院的日子,由晨早場到深夜場一直看,港產接荷李活,大陸接歐洲;當時就是銅鑼灣、灣仔、旺角撲上撲落,出入的事情都在戲院裏面辦妥。後來突如其來一種「戲掃已盡」的感概湧上心頭,之後就收手了,從此見到戲院就想掉頭走!

1315,我從九龍公園的地鐵出口步出,同事Amy正搖搖擺擺地走近。「往檢查?」我問她。「上嬰兒按摩班呀!」她帶點雀躍地道。「這麽早?才5個月。」我說。「不早啦!班裏面有些才三個多月。始終是第一胎,很多東西也不曉,我要急起直追,免得將來第二個出世時要『再培訓』呀!」她爽朗地笑道。我和Amy分道揚鑣之後,忽然有所發現:香港政府之前苦口婆心威逼利誘都無法提高生育率,看來今回是做對了,無心插柳反而有了轉機,近日身邊的喜訊真是一浪接一浪,看結婚十年的Amy現在的鴻圖大計就知道。1328,叮的一聲我步出了電梯,和接待處的Rebecca打了個招呼。公司最近從18樓的全層搬到下來這個小單位,通告說是配合特首的「息勞運動」,同事私底下就笑說是「收到Signal,要歸主。」國際大客户通通都走掉,現在只做本地公營機搆和非牟利團體的小型projects。我們這班留下來的designers倒沒有所謂,因為以前為着討好外國客户,時常硬將中國元素國際化,次次做presentation都說East Meets West就多數會sell;反正我們都不想再做這些自欺欺人的事了,現在反而同聲同氣,還偶有佳作。

1715,朋友Peter打電話來問是否照舊在火車站附近的大排檔吃晚飯,然後到大學跳舞?我說今天有點累想暫停一晚,着他們自己去。其實,我想一個人去看那齣電影。

我和幾個同事在海港城逛過書店又吃過了晚飯後,就獨自走到尖沙咀碼頭等渡海小輪,刻意到中環的皇后戲院懷舊一下。碼頭裏面有一排掃了綠色的鐵窗長年打開,望出去是中上環一帶的都會夜景。1945,以前每晚這個時候,不少人都等着看維港激光滙演,又紅又綠的光射來射去,老實說我不太欣賞。現在設備都拆了,因為所有技術人員都辭工跑去做其他事,政府又見自由行逐漸少,就索性叫停,還中銀、滙豐和大會堂等十幾座大厦的清白,不用再穿紅帶綠了。我看着這個城市的一個本來面目,原來,真的很美!

2030,我到了這間碩果僅存的老戲院。買票的大堂設於商場的二樓,仍舊是六十年代的裝修,不過天花就卦滿了雷射打印的旗仔,上面宣傳着:「蒙杜比公司贊助,本院己裝置最新環迴立體音響系統。」聽聞到這裏看科幻電影是很Hip的事,我望望購票處那張被紅筆劃得花花的座位表,就知道果然不虛。我走到樓下買了些咖喱魚蛋和燒魷魚乾,準時於2100入場。

電影對白不多,但影象很懾人。故事經常穿梭於現實和電腦虛擬的比真實更真實的世界之間,所出現的數字符碼有時頗令我費解。我努力緊盯每個畫面和情節,魚蛋和魷魚都涼了。男主角因為連番激戰,筋疲力竭地伏在電腦前面睡着了,鏡頭逐漸推近漆黑的電腦顯示器,左上角螢光綠的cursor突然移動,不停打出數字符碼:1935 0559 0930 1200…如是者十分鐘,我看得一頭霧水;但數字就是愈來愈多,愈出愈密:131513281715194520302100…擠盡了每個pixel,並不停在跳轉,像有一萬個角子老虎機一齊在起哄!音樂愈來愈緊張,還夾雜有愈來愈大的電話凶鈴、狂奔的鞋踭強硬的踫擊、男女的怒吼驚呼、轟隆轟隆的心跳脈搏、狂牛的蠻呼和垂死綿羊的冰冷倒抽…突然是一片刺眼的發白,有人狂搖我的膊頭,大叫:「走啦!快D走啦!!」我攪不懂他的意思,只發現魚蛋和魷魚都倒在褲子上,我連忙伸手去找廁紙,怎知抓着的都是紅藍黃的單據,我罵了一聲呸!抬頭才發現很多人都已經離開,剩下的全部都是披頭散髮的男男女女,或呆坐或索性攤在地上。我很迷失又很震驚,完全不能理解這一切!直到我的眼停到面前的大利事機,看着全個股市以每秒20個價位的極速一直往下瀉,我的心才知道現在過着的是什麽的一種活。